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商荣与那绿衣人接近, 比其他人看得更清,那是个雾鬓风鬟, 荆钗布衣的少女,此时渔船上的人都在慌恐外逃, 商荣被人群阻挡,速度骤减,那少女一跃而起,足尖点过几人头顶先一步跳上与大船距离最近的渔船,操起船上的篙橹,猛得扎入水中。

失控的大船已冲到眼前,少女双手握橹, 柳腰一扭, 浪花卷处竖泊的渔船轻轻巧巧横了过来,恰好躲过撞击。大船掠过这艘渔船继续前冲,下一艘渔船仍不能幸免。少女早有主意,从渔船里捡起一根带搭钩的粗绳, 挥臂抛向大船, 啪地勾住船舷。

绳索瞬间崩成一字,少女紧紧抓住绳尾,娇小身躯竟稳如磐石,愣是将那去势汹汹的帆船拉住了。少女拽停大船,又稳扎稳打收回绳索,大船如同被大力士降伏的野牛,乖乖倒退回去, 最终在安全的位置靠岸。

这一过程迅疾短促,大船上好些人不知情,莫名其妙脱险,还当是神明护佑,纷纷到甲板上下跪祝祷。

商荣看清情况惊叹不已,须知大船在疾驰时所产生的冲力重愈千斤,徒手拖定虽不难办到,但得运气定住身形,力道下注,脚下的物体承重不起将会破裂,而那少女所在的小渔船完好无损。发力时船底四周水花喷涌,翻波飞浪,说明她使的是隔物传功的手法,将力道直接导入水下,这是种极高明的内功,名门大家的子弟也不见得能掌握。

凝神之际,少女已跳回岸上,落地姿势轻盈优美,恰似一只滑翔的翠鸟。她看来与商荣同龄,容貌美丽非凡,生就一双黑白分明的秋水眼,青黛遥横,樱唇娇艳,滴粉搓酥的脸蛋铅华不染,端的是神采秀澈,云容月貌。

此等绝色女子在绮罗丛中也很稀少,再兼身怀绝技,风姿英爽,就更是倾国倾城的尤物了,可看她的打扮只是个贫寒渔家女,这不和衬的装束又为她平添了几分惹人遐思的神秘感。

商荣见她奋勇出手化解险情,技艺精神都堪称道,心中大有好感,同时好奇她的身份,可惜碍于礼仪不便上前问询。那少女也像有别的急事,上岸便朝来时的方向飞奔,在远处拾起鱼篓,绿裙轻飘,似一朵浮萍融入茫茫雨幕中。

这时赵霁赶到,也对那少女满怀惊奇,拿着一只蓝布鞋说:“这鞋子是我刚刚在那边捡到的,好像是她落下的。”

商荣接过查看,尺寸确是女鞋,质地粗糙,做工却很精美,鞋头绣着莲叶芙蕖,细致女红必定出自一双巧手。

穷人家缺衣少穿,身上一针一线都很要紧,她弄丢鞋子可该着急了。

商荣掏出手帕包好布鞋,说道:“那姑娘待会儿定会回来找鞋子,咱们在茶楼待着,等她来时还给她。”

二人回到茶楼,他刚才无意中露了一手,楼上看客们都瞧出他是武林人士,返回后马上被那闲聊的老者逮住攀谈,商荣借机向他打听绿衣少女,问是何许人也。

老者趁机过起说书瘾,绘声绘色道:“那丫头是我们这里一个有名的怪人,说她有名,沿江几十里的渔户无人不识,说她古怪,见过她的人成千上万,却没一个知道她的底细,连她姓什么,叫什么,家住何方都闹不明白。”

据说那少女两年前才从外地到此,同来的还有她的父亲,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。父女俩住在城外山里,初到夷陵便从事渔业。

长江两岸的渔民都分段划分势力,不加入行会的休想在该地段捕鱼贩卖,因此不几日他们便被渔霸拦住警告,说要想在此地打鱼卖鱼,必须加入行会,每天上交佣金,否则禁止干这项营生。

父女俩都很硬气,拒不接受要挟,渔霸欺他们力薄,聚众恐吓,几十个莽夫手持鱼叉棍棒,一窝蜂地团团围定。谁想这二人都有真功夫,没怎么动手就把一伙人打了个七颠八倒。

那渔霸没眼力见,次日又领了上百号人在码头围堵,那次只少女一人现身,娇娇弱弱的身形立在粗壮的男人堆中好比狼群里的羊羔。可她毫无惧色,二话没说光脚在岸边石阶上走了两步,那些人霎时目瞪口哆,没一个敢作声,眼睁睁地放她过去了。

赵霁剥着花生米,时不时喂商荣一粒,听到这儿插嘴问:“她定是露了厉害手段,才把那伙人给震住了。”

“对啊!”

老者激动得好似身临其境,唾沫星子溅老远。

“她走过的青石阶上陷出两个半寸深的脚印,是当着众人明明白白踩出来的。你说有这样大的本事,哪个惹得起?之后她和她爹爹又教训了几批不信邪的渔霸,在方圆几十里打出了名声,从此再没人敢说半句闲话。慢慢地大伙儿发现这对父女处事平和,在我们这里也有过好几桩路见不平的义举。每天打鱼不过几十斤,混个温饱便知足了。但他们不爱跟外人打交道,还不肯透露名姓,人们为方便称呼,就叫他们鱼叔、小妹。去年入秋后有三个多月没见他父女露面,到了腊月小妹一人驾船出来,腰缠白麻,头戴白花,人们才知道鱼叔过世了。”

赵霁又接话:“她爹武功那么高,按说身体康健百病不生,突然过世,怕是凶死的吧。”

老者叹气:“这个就没人知道了,有人问过小妹,她不肯开口。可怜鱼叔死后只剩她一个孤女,这里的流氓无赖馋她美色,没有不动歪脑筋的,因忌惮她的武功,不敢冒犯。街坊们怜她孤苦,平时多去照顾她的生意,赚的钱尽够度日,但小小年纪孑然一身,也着实可怜啊。”

商荣听了暗暗欷?[。

不久,那老者见天色不早,回家哄小孙子去了。室外风雨绸缪,未见那少女回还,二人便接着老者的话讨论。

赵霁说:“这对父女是退隐江湖的侠客吧,那鱼叔的死绝不简单,八成是被哪路恶贼打杀的。”

他纯然闲谈的心态,商荣的反应却很认真。

“我看这姑娘侠肝义胆,是我辈中人,待会儿若来了,倒要设法打听,倘若真有冤情,我们当助她一臂之力。”

赵霁认为不妥:“早两年去问还没什么,这会儿我们都长成大人了,她一个姑娘家肯和生人搭话?”

师徒俩这一两年五官身板都长开了,在成年男子中也算十分颀长英挺的,露面就能让怀春少女们羞答答低下头。为此段化那老古板三令五声严申风化,严禁他们私下接触女子,以免坏了玄真派的名声。

商荣在万年寺卖花的事就把他气个半死,当时便要铲平那几亩花田,亏得陈抟开明,说儒家入世,道家出世,商荣又不修道,今后要在尘世立足,得多学些入世之道,商贾正是其中之一,还能锻炼交际能力,应当鼓励。

身处成天宣扬男女大防的环境,多少都会受其影响,商荣也觉得随便跟陌生女子交谈有损对方清白,不过随即想出计策。

“等师父来了,咱们把这事报给他听,请他老人家出面询问。师父是长辈,又是出家人,由他来问便不妨事了。”

稍后陈抟和淳于安在隔壁棋社观完棋局,来茶楼叫他们去吃晚饭。商荣取出小妹遗落的布鞋,细述了方才的所见所闻。陈抟亦对小妹的身份大感兴趣,当下欣然应允,叫了些点心茶水,同他们耐心等候,淳于安也留下了。

黄昏后,雨云灰暗,楼下积水覆道,布满细细密密的雨脚,行人像归巢的鸟雀敛了踪迹,路边杨柳凄楚地甩动发辫,清寂景色惹人怊惆。

众人聊天时,商荣常常放眼窗外,街头空无一人,偶有剪雨的燕子掠过,一个急旋又飞向远处冉冉浮游的炊烟。直到冥色渐合,那柳叶般的人影才施施然向这边踅来,埋着头走走停停,像在搜索。

商荣指着那身影喜道:“师父,她来了。”

陈抟探身一望,问:“是这姑娘吗?”

商荣点头:“没错,就是她!”

陈抟便带着那只布鞋下了楼,商荣赵霁爬在窗框上观望,见陈抟撑着伞缓缓走向小妹,蘑菇似的伞盖遮住二人半身,他们相对静立,似在交谈。忽然,小妹后退半步,俯头欠身,垂手过膝地向陈抟作揖。江湖人士只向授业恩师行下跪之礼,除此外就数她行的这个礼最重,是专门用作拜见至亲长辈的。

商荣瞧出端倪,忙叫赵霁下楼,到了店铺门口,陈抟正领着小妹过来,脸上忧喜并列,对他们笑道:“今个儿真是麦芒掉进针眼里,遇得巧啊。这位周姑娘是为师好友的千金,汝等速速过来见礼。”

赵霁此前猜测准确,这小妹本名周薇,父亲确系隐姓埋名的武林前辈,正是当年天山派昆仑七子中排行第三的周天逸,陈抟初出茅庐时便与之结识,志趣相投,互为莫逆之交。

几年前天山派权位更迭,周天逸受新掌门排挤,心灰意冷,金盆洗手,领着独生女儿远遁夷陵,在荒江鱼舍隐居,以度残年。周薇秉承父意,在他死后也绝计不对人提起自己的身世。

陈抟七八年前曾见过她一次,方才依稀觉得眉眼相似,又不能确定,试着唤了唤她的名讳。周薇也还记得这位父执,一打问讯便认出来,登时如见亲人,喜极而泣,与商荣等人叙礼后便邀他们往家中做客。

她住在城外十五里的江畔,独门独院,草舍柴扉,家居十分简陋,难得的是干净整洁,进门后陈抟等人先拜祭了亡者灵位,周薇生火替众人烘烤衣物,再急急地煮了一锅粗茶待客。

陈抟叫她别忙着张罗琐事,说:“侄女先过来坐,快说说你爹爹是怎么去世的。”

周薇眼圈一红,扑簌簌落下两串珠泪,眼神悲恸又间杂冲天怨愤。商荣见状,已明白她父亲必遭人所害,令他吃惊的是,这凶手亦是他们的敌人。

去年秋天,周天逸上山砍柴,目击一桩凶事。一个俳优装扮的男人正蹲在一具新死不久的男尸旁剥他的脸皮。

周天逸认定这戏子是个杀人狂,立刻出手捉拿,不料优伶武功极高,几个回合将他打成重伤。周天逸好容易甩掉敌人逃回家中,已是油尽灯枯,向周薇交代了一些后事,当晚便与世长辞了。

周薇哀恨交加,将父亲装殓后去那座山上守了七天七夜,伶人却再没出现,她报仇不成,回家葬了周天逸,一边居家守孝一边暗中探查,立誓手刃仇人,清还血债,可大半年过去对方踪迹全无,她便决定离开此地到外间寻访,准备下个月就动身,还好陈抟他们早来,又恰逢暴雨困居夷陵,否则便遇不到了。

据周天逸死前描述,那伶人身形高瘦,头戴一幅白兔面具,不见真容。

只这一个特征足以确定凶手身份。

陈抟怒道:“这厮绰号‘玉兔’,是不灭宗宗主赤云的弟子,前年曾来我峨眉闹事,此贼有剥人脸皮的恶癖,手上命债无数,长期为正道人士通缉,想不到周兄也遭了他的毒手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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