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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色暗下来后,郭晔独自走到湖岸。

晦暝的夜中,泛着蓝的湖水拍击岸边的条石,动作轻柔,卷起一股股泡沫。海神岛在冷风中只剩个朦胧的影子,招来几只硕大的水鸟,幽灵般在湖面上游荡。

从随身书包中取出一沓草纸,上面涂了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文字符号,杂乱无章。与树叶放在一处,用手一搓便燃起了火。

等到火焰爬满表面,他奋力一掷,一团橘红在空中划出光亮的弧线,随即被幽暗难测的水浪吞没。

做完这一切后,他坐在岸边的条石上,久久凝望墨色的水面出神。这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,也不会是最后一次,但此时此刻的心情,却一直埋在他内心身处。

解星弈来过又走了,郭晔来过又走了,他们留下的除了灰烬,或许还有些别的事物。

海神湖占据学院大半面积,史莱克万年历史,不知湖底又埋藏过多少秘密。

那天夜晚,史莱克城下了今年最后一场雪,或许因为煤烟过多的缘故,这场雪落到地上呈灰白色,很脏。大片黑色的云团汇聚在城市上空,翻来覆去,胡搅蛮缠,你争我夺,最终不堪重负,将雪花和尘埃铺天盖地洒下来。

史莱克城顿时混沌一片,狼狈不堪。蒙上脏雪后,仿佛盖了一层沸腾的泥浆,浑浊而又凶险难测。

一阵冷森森的风掠过树林,雪很重,残枝败叶纷纷断裂。

老话说得好,天洒黄动刀枪,地蒙尘走人狼。

……

曹盈遇袭那个晚上,是牛二第一个动的手。当女孩走过预设的伏击地点时,没人敢主动上前,仿佛不知所措,想直起身,又想原地不动,直到她走到他们身旁。

牛二是率先动起来的,蒙住头在后脑打一棍,是惯用伎俩,粗暴但有效。第一棍打偏了,落在肩膀上,曹盈猛地一个趔趄,身子僵硬,似乎在消化其中的滋味和感受,随后的反击将他打倒。

但更多的棍棒,更勇猛,更准确地击中了她。牛二清楚地记得,铁棍落在头顶,袋子表面多出一抹血渍,曹盈又一次僵住,最终无奈倒下。

第一次的卑怯与猥琐,却引导出之后的勇猛和残暴。

天上浓云密布,凶险无比,牛二挣扎着起身,低吼着加入施暴者的队伍。当棍棒落在人体上的震颤传到掌心时,就像鲨鱼闻到血腥,宣泄着心中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。从一开始的犹豫,到后面的不可收拾,若不是被人及时叫停,他们会将她活活打死。

那人的要求是,将她扔在距学院不远处,晚间无人但白日无处可躲。他们照做了,曹盈被扯着足踝拖行,头颅在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上磕着,一下,两下……

临了,牛二擦干手上沾染的血迹,抬头看了眼天空,浓云密布,隐隐感到一种无名的压力逼迫过来。

回到家时,灯火已经熄了,桌上摆着凉粥,他的心震颤一下,被直觉般的恐惧紧紧抓住,如同巨大的阴影正接近这间院子,而院子是他的家。

他有能力保护这个家吗?

他必须保护。

月底那天晚上,牛二在院子里拾到一张纸条,上面只有一行字,约他去一个地方。

……

原本只是一次普通的洗佛爷,这种小事,在城里微不足道。

艳妆浓抹的姐儿,在街面上招摇过市,引来几个佛爷的调笑追逐。姐儿不慌不忙,将他们引到路口,那里戳着两个横眉立目的顽主。

佛爷们被洗个干净,一个嘴里不干净的,被赏了几个耳光,挨了一脚。事情本来应当到此为止,但双方撂下的几句硬话却引发了后续。

“你们厉害,行!有种的别走,我找人来收拾你们。”

挨了打的佛爷捂着腮帮子,含糊地放着话。肉烂嘴不烂,吃软饭拉硬屎,是混混们的习惯,对于拉出来的屎,也不会有人放在心上。

“要找就快点,爷们儿等着。”

“你们留个万儿!”

“他叫张三,我是李四,你记好了。”说话的顽主是个精壮小伙,身上有股子虎气。

听见这两个名字,佛爷们似乎吃了一惊,彼此交换几个眼色,分散着跑开了。

张三李四微笑着,似乎挺受用。

佛爷们一个向北,去酒吧街附近找孙家兄弟;另几个沿大街向南猛跑,沿途招呼遇见的顽主;最后一个没走多久便转了回来,摽在两个人身后,远远监视着。

一阵子没出门,张三李四不知道,他们的名字已经被盯住了。令人称奇的是,两人真的在路口等了一阵,约两柱香的时间,他们进了街边的小吃店,一人吃了一份炸果子,聊了会天。

从小吃店出来后,他们察觉到有人在不远处盯着,已经不是先前挨揍的小佛爷了,而是十几个虎背熊腰的汉子。

街对面,也聚拢起一帮顽主,不怀好意地注视他们。

两人表面不动声色,径直朝南走去,一句话也没说。走出几百米,身后跟的人越来越多,他们有些紧张,立在路边,顽主们也停住脚步,没有立时扑上来。

张三李四再次停下来时,气氛已经愈发紧张,不断有新的顽主加入这个群体,距离也越逼越近,几乎要贴到他们身后。

原本应该过一座桥的,两人已经没法往前走了。桥头,十几条汉子手持凶器堵住去路,为首一人眯着两眼,伸出手臂,指向桥边背风的岔路。有个头戴大檐帽的小子立在边上,个不高,帽檐压得很低,看不清眉目。

岔路前方的僻静处,坐着一个人,是常利。他的手里,握着三根锈红色的铁棍。

……

“你们中间,是谁先下的手?站出来说话。”

常利的声音阴沉而凶狠。

顽主们非常客气,将看热闹的行人请走,大宝和安子守在路口,清出一片不大不小的空间。他们三人唯一能做的,就是强撑着立直,维护最后的脸面。

“谁第一个下的手,站出来。”

无人动作。

“我再说一次,”常利慢条斯理道,“先下手的自己站出来。你们有胆对一个女孩子下那么重的手,为什么没胆站出来,回答我的问题?”

天气依旧很冷,他的声音像寒流,将每个人冻成一团,心里却是燥热的。

还是没人说话,只有李四拼命抑制牙齿打战的声音。

“不敢站出来也可以,你们可以走,离开这,回到家里。不过,你们已经犯了规矩,之后也不会有人对你们讲规矩。”

“你们的家会永无宁日,家人会被接连不断地欺负、骚扰,无论老人还是孩童,只要他们在这座城里一天。这一切是因为你们面对一个孩子时的残忍、怯懦和无耻,一旦走出去,便是永远丢弃身为人的尊严。”

“你们走吧。”

大宝和安子让开一条路,那戴帽子的小子似要说话,强行忍住了。

三个人都没动,就在气氛凝重得可以杀人时,牛二走了出来。

“你先下的手?”

“我先下的手!”

咣当一声,三根铁棍扔在他们脚下。

“你们,把它拿起来,就像那天一样。”

看见自己凶器被扔在地上,张三和李四红了眼睛,扑上去争抢着,像两条饿疯的野犬在猎食什么。他们不顾掌心被表面的毛刺磨破,拼命握着带着锈红色干涸血迹的棍子,惊惶失措地四下巡视,两条道都被堵得死死,恐惧像蚂蚁爬满了脸,撕咬每一条神经。

据后来人回忆,比起另两个人,牛二显得镇定许多。他慢慢蹲下身,毫不犹疑地拿起最后一根,站起来空挥两下,摆出一个身架,夜色中的棍子黯淡无光。

“小混蛋,你是想我用它砸你,还是砸我自己?”牛二打量他几眼,沉着道。

“冤有头债有主,我无所谓。”常利将双臂抱在胸前,神态倨傲,“砸我,你们可以三对一,没有旁人出手;砸你自己,我也只要你当初用的那条手,在场所有人都是见证。”

“好,杀人偿命,欠债还钱。这一条胳膊,我还给你就是。”

“那孩子还不到十三岁,你闺女不比她小多少吧,将来如果问你要怎么说?”常利遏着怒火,缓缓道:“当你们做完之后,有没有想过会对她造成怎样的影响?对我们又是什么后果?这笔债,你想怎么还?”

牛二冷笑几声,没说话,手里的棍子无力垂落下来。

常利吐出很长一口气,接着道:“今天,我仗着人多把你们堵在这里,不逼你对自己下手。你能回答我的问题,就可以安然无忧地离开。”

牛二愣住片刻:“你说。”

“你,是否见过她?她是否有伤害过你,或你身边的人?这些都算个理由,如果是为了复仇,我无话可说,你和她有仇,还是单纯的买凶伤人?”

“没有……我不认识她,没有私仇,但有公恨!”牛二瞪圆了眼,“小混蛋,你在圈子里的时间不比我短,老棍子他们怎么死的你自己不清楚?有一个院里的娃子落到手中,我凭什么不能出出气?也算替他们收点利息。”

远处的顽主们听完他说,脸上呈现一种莫名神情,看向牛二的眼神也起了变化。

“公恨?收利息?”常利勃然变色,沉声吼道:“少替自己戴高帽子!事情发生了好几年,怎么不见你找城防军去拼命?付你钱的人,难道不是院子里出来的?选择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下手,她那时甚至都没来过这里!”

牛二无言以对,沮丧地别过脸,额角渗出巨大的汗珠。

“你动手吧,我只要一条胳膊,做的利索点,别丢了我们的人。”常利冷冷道:“你不动手,我立刻走人,后面发生什么,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。”

“小混蛋!你有种的别抬头,看着你爷爷!”

牛二狂吼着,蓦地跪在地下,右手平放在地上,左手用力向下一挥。

这一下落空了,铁棍砸在距指尖半寸的地上,火星四溅,吓得张三李四狠狠一哆嗦。

常利神色不变,注视着地上的牛二,忽然对这个男人产生几分莫名的情绪。公恨,一个群体对另一个群体产生的忌恨,一个阶层对另一个进行报复,这一切不能施加在一个女孩身上,所以就能让另一个人负责吗?自己又算是什么?

不止常利这样想,郭晔亦有茫然。

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默默看着。

路口处,传出牛二凄厉的叫喊声:“姓常的,你瞧好,老子还你一条胳膊!”

随后是几声惊呼,惊呼过后是一片死寂,喘气声都听不到了。一片死寂的上方,飘起牛二带着哭音的笑。

他在几双眼睛的包围中,果断而准确地砸下第三棍。

当当两声,再之后,常利能清楚看见,张三李四手中的棍子落到地上,眼泪不由自主淌了出来。他们为什么要哭呢?恐惧,还是愤怒?

目睹这鲜血淋漓的一幕后,人们将怀着仇恨去生活,这个世界,还能和解吗?

郭晔无言思索,脑中有些空白。

许多年后他依旧无法忘却,那天,牛二支起血肉模糊的手臂,突然狂笑起来,笑出满面的泪水,哽咽不止。

“姓常的,我还了你一条胳膊,你也要偿我的血!”

他怒吼着,左手举着铁棍扑向常利,大宝伸腿一绊,牛二的身子平飞出去,摔在地上。棍子扔出去很远,被常利用脚踩住。

牛二缓缓爬起来,满身满脸的泥土血渍,右臂扭曲成一道不规则的闪电。他挥舞着沾满泥土的血手,疯了般再一次扑上去。

安子从后面追上来,又一把将他摔倒。

“老牛,咱太平点吧!”

常利下意识退了一步,表情依旧淡漠。

郭晔突然有种芒刺在背的错觉,他,郭子颐和闫莉的儿子,是在和这样一群人为伍吗?那么他又是什么人?

小混蛋,这个在南城横行无忌的顽主,有些怏怏不乐。绕过在地上挣扎不休的牛二,走到路口,问道:“要不,先这样吧,我累了。”

用帽子遮脸的年轻人犹豫几秒,鼻子里哼出一个索然无味的音节:

“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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众人带着满腹心事走了,郭晔本想直接回学院,却被常利叫住:“等等,事情还没完呢。”

见他有些失神,常利表情古怪:“你不会认为这就算结束了吧?”

“有些事情,开了头,后面就不是你能把控的了。”

城西有不少通宵营业的正店,两人寻个角落坐下。常利将些零钱买了酒菜,脱下半截衣裳,搭上凳子,郭晔没动杯子,仅陪着吃一两口,忽提出个问题:

“人与人之间好勇斗狠,以命相搏时,为什么都喜欢向无辜者下手,以这种方式达到报复的目的?”

和郭晔说话,常利有时会忘记他的年龄,市井泡大的孩子多少有几个心眼,而这小子甚至比他们还夸张。他注视着往来食客与忙碌的火家,目光阴沉,良久,转过脸问道:

“看见那边蹲着的家伙了?”

“嗯?”

正店大门旁边,蹲着个满面胡须的男人,一身衣料是上等绸缎,却被弄得肮脏无匹。过路人没一个拿正眼瞧他,男人畏缩在台阶的阴影里,偷偷向店里瞄着,目光落在吃食与美酒上,喉结耸动。

“他是乞丐?”

“不,”常利一脸神秘地摇摇头,笑了,“他是贵族。”

“落毛的凤凰不如鸡,落难的贵族还不如乞丐,因为他们甚至不知道怎样像乞丐一样活着。如果你出一笔钱,他会给你个地址,今晚可以去睡他女儿或者老婆。”

无比荒诞的言语,他却说得一本正经:“你想去试试吗?我来付钱。”

郭晔连忙摇头,这是他第一次在常利面前表现出慌乱,“我,我没有这方面的想法。”

“因为你将来也是贵族啊,小子。”常利又笑起来,样子十分耐看,虽然有些阴毒,“可我们不是,老爷们往日霸占了那么多,现在有机会,我们干嘛不玩玩他的女人,报复一下?”

“这个世界,人们较量的除了财富与智慧,更重要的还是力量。我们没能力和那些老爷一较高低,所以有些自卑,自卑渐渐成了愤怒,就需要宣泄。凌辱弱者,就是一种宣泄愤怒的手段。”

“仇恨与愤怒,这是最原始的情绪,远在爱与被爱之前。”

“可这是狭隘而盲目的!”郭晔低吼道。

常利的笑似乎永远不会停止:“我们只是井里的蛤蟆啊,你能指望有多高的眼界?日月和星罗的军队打了进来,老百姓认为是雪家皇帝的事,溃兵玩了几个姑娘,他们立刻就会怒发冲冠,你说,怎么可能不狭隘呢?”

郭晔无言以对。

他能隐约察觉到,在同一座城市中的不同人们,互相之间有一种彻骨之恨,可以暂时弥合,但绝不会自我消融。这些人身处一地,扎根的却是不同土壤,汲取着不同养分,拥有着不同命运,但他们的目的却是相同:争夺在世上的话语权。

“就像你那个小女朋友一样,他们不需要和她有什么过节,只要知道她是高墙大院里出来的,那便是天生的敌人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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