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夕阳将道路镀上厚重的金黄,每块石板似乎都融在阳光里。路旁的古槐,龙中树干与婆娑树冠都被染成古铜,枝叶间传出有气无力的蝉鸣,仿佛故意拖延这炎炎白昼。

快到伏天了。

一点小小的黑影,在官道右侧跳跃行进,行人往往只能看到影子一晃而过,回过神来已在十几米开外。顶着竹笠的是个少年身姿,轻快地迈动双腿,看不清他眉目,只见面庞上泛出微微潮红。

路过一间茶棚,他一个急刹停在原地。抬手拂去额前一绺乱发,微微喘息着,摘下笠帽扇风。

这少年不过十三四岁年纪,身材不高,五官细致的脸还带着稚气。略歇息了一阵,伸手敲敲棚子下的木桌:“老板,水多少钱?”

“五个铜子,再加三个,可以续一碗。”

郭晔几乎要直接走人,想了想,还是数出八枚铜魂币撂在桌上。这价钱比预想的要贵不少,但谁让人家占了好地段?

“劳驾问一下,新丰城还有多远?”

茶摊老板躺在阴影里,声音从遮脸的草帽下传出:“再往前五里就是。”

“多谢。”

没动摆在桌边的瓷碗,在水壶中添了两碗的量,一面走,一面小口啜饮。老板摘掉草帽,露出一张慵懒面孔,若郭晔仔细观察,会发现他衣料颇为时尚,仿佛史莱克城里的白相人。

他缓缓直起身子,望着少年的背影自言自语:

“大热天喝热水,真是撞鬼了……”

学年结束之前,家里边来了信,安排郭晔一路上的归程。这次没有专门派人来接,他要先到斗灵与星罗边境处与一支家族货队汇合,随之一同回归。

行走路线也与往年有着区别,不是朝东南方径直穿越,而是由东至南拐一个弯。

郭晔对自己路痴的毛病已有一定认知,一路上紧赶慢赶,生怕耽搁了行程。幸而未有太多偏移,仗着脚程快于常人,不足两天便入了斗灵国境,倘若不出什么意外,他赚了一天半闲余时间。

走远路,都是赶早不赶点。

到了地方,日头刚落下去,城门尚未关闭。郭晔放慢脚步,随着人流一并入城,在一处小客店订了间房,随后出去置办几天的食水,见城里没有宵禁,便在街上转悠起来。

他也不愿往远处走(主要担心迷路),绕了一圈准备回去歇息,心里计算之后几天的行程,忽见胡同口的茅厕钻出四个男人,不由得一愣。

这年头,上茅房都要组队,不会是撞鬼了吧?

四人都穿着夜行服,身上挂着大包小包,一人手里拎着把雨伞。郭晔暗自纳闷:难道是传说中大名鼎鼎的×头四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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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突然觉得身上一阵恶寒,下意识问道:“什么人?”

四个人不答话,转身便走,刚要抬脚,走在最后那人扭头甩来一样事物。仗着眼明手快,郭晔一扯肩上的干粮袋子,啪的一声将来物打落,钉在地上。

本来想追,经短暂考虑后放弃了,多半只是几个小毛贼,没必要花太多心思。

他拔出地上的事物,是根长铁钎,一头磨得锃亮,锋利无比,另一边是可以当握把的弯钩。这东西,已经够得凶器标准。

“世道真是奇了,上茅房还带着家伙。”

郭晔蹙起眉头,他有预感,放过那几人或许是个错误。出于好奇,他找块布将铁钎裹住,收在包袱里面,回了客店。

……

由于脑子里琢磨事情,次日郭晔醒得很早,出门时天刚蒙蒙亮。他没有立刻启程,而是先找了家当铺,不打听打听昨天的事,心里总觉得不对劲。

与很多当铺一样,新丰城的这家,明面收当,暗地销赃。朝奉交际三教九流,什么玩意都能瞅上两眼。

他要的就是这种人。

当铺还没开门,朝奉端着碗热茶,正安排伙计卸门板。郭晔走到门口,一猫腰便钻了进去,旁若无人地跨过门槛,来到柜台前边。

“欸!谁家孩子!”

伙计追过来便要揪扯,郭晔也不睬他,踮起脚打量五尺高的柜台。朝奉用碗盖撇开茶叶沫,慢条斯理地嘬一口,见伙计累得面红耳赤,那少年脚下生根一般,便道:“做你的事去吧。”

“小孩,如果偷家里的东西,我们这是不收的。”

郭晔垂下目光,没言语,只是一挥手,一枚金魂币落在柜台上,转了两圈,骨碌一声躺倒。

朝奉摸了摸袖口,里面有固定在铁条上的刀片,只要伸直胳膊,刀尖就会从指间探出,“耍什么把戏?”

郭晔摇摇头,又抛过去一枚金币,只见第二枚平稳地压在之前那枚上,严丝合缝。

之后是第三枚。

朝奉忽觉耳孔有些瘙痒,用小指掏了两下。

郭晔朝柜台走来,朝奉伸出手臂,撑起五指,以便让他看清楚些。

“你最好站在那里。”

“那,您看这个怎么样?”

郭晔停住,将最后一块物件掷出,落在三枚金币上。朝奉飞快扫了一眼,眼珠便再没动过,碗中茶水开始荡漾。

柜台上只是块普通的银牌,但半个大陆的人都认识那颗怪物脑袋——史莱克的徽记。

见对方神色有异,郭晔松一口气,他本不太愿用此种手段,但这是最快捷的方式。朝奉放下茶碗,从柜台后转了出来,这下看上去顺眼多了——最起码不用仰头。

“真对不起,这东西,”他苦笑着用双手递过校徽,“我们小地方不敢收。”

约莫过了盏茶时间,两人坐在八仙桌旁,每当有茶碗空出来,便会有伙计上前倒满。

交谈中郭晔得知,朝奉姓左,前年便到了知天命的岁数,祖籍星罗,自祖父辈便经营着这间当铺。与其他地方区别在于,这里有一个特殊的经营项目——军械。

四国有着数不清的杂牌部队,自然也有数不清的逃兵,很少有当铺敢典当武器,因为逃兵的情绪难以控制。敢于做这行的,都不是一般生意人。

“茶不错,谢谢。”

郭晔赞叹一声,将一个长条包裹放在桌上,往朝奉面前一推,“您能帮我认认这东西吗?”

左立鑫有些意外,本以为对方是敲竹杠的,已经做好吃哑巴亏的心理准备。他端着铁钎,打量了一阵,摇摇头便放下了,“我没见过,看样子像什么工具改造的。”

“瞧这磨损,应该前不久还用过,您从哪得来的?”

听他这样说,郭晔有些失望,只说昨晚在路上捡的。对这个回答,左立鑫自然不信,他也不指望对方相信。

刚要起身告辞,左立鑫似乎突然想起些什么,压着声音道:“昨儿夜里发生了一起奇案。”

“怎么回事?”

“东关的丰原号,让人黑了。里面的红货没了大半,两个镖师全被抹了脖子,听说刀口得有一拃长。”

他张开手,比量一下长度。

“什么人做的?”

“我的小爷哟,”左立鑫笑道:“要是这么快就破了,还能叫奇案吗?”

天还没亮,丰原号的掌柜照常到了店里,敲门没人应声,心中便觉得不对,先请了巡捕房的人。撬开门,才发现人死了,钱也没了,大铁柜子敞口对着他们,形如嘲讽。

“奇就奇在,几把锁子都是完好的,门窗没人动过,除了一地血啥也没有,都不像有人来过。听说巡捕们去了一堆,现在还忙活着,半点线索都没。”

郭晔打听了位置,心里一沉,丰原号就在昨天走过那条街上,和那间茅厕隔得不远。

自己好像犯了个错。

“怎么?”见他皱眉思索,左立鑫将铁钎包好,推了回去,“您觉得和这玩意有关?”

“您上午有时间吗?”没头没脑地,郭晔突然来了这么一句。

左立鑫一张脸笑出皱纹:“这把老骨头趁着还没锈住,多动动没什么。”

“如此便多谢了。”

丰原号门口聚着一群人,两名巡捕正向外抬尸体,郭晔远远瞄了两眼,都是一刀致命,伤口能看见骨头。左立鑫上前打了个招呼,便带他进到里面。

和之前描述的一致,除了地铺席子泡在血里,其他地方连显眼的痕迹都没有。哪怕魂师所为,也很难做到不留线索。

“屋里就这俩人,总不至于互相抹脖子吧?再说这么大的柜子被捅开,居然连动静都没有,真是奇了。”

有个巡捕一面发牢骚,同时将地上一枚金戒指揣进自己怀里,郭晔也不揭穿,只是问:

“墙壁都完好无损?”

那巡捕被他盯得发慌,只好道:“检查过,都是好的。”

左立鑫解释,现在年景不比往常太平时节,开店铺的都怕遭贼,丰原号也不例外,连墙缝都糊上了。据说原本的后墙与茅厕之间有道空隙,很窄,小孩子都钻不过,照样用砖头砌得死死。

郭晔未发表什么评论,他知道有些人可以通过锻炼,使身体适应特殊的狭窄地形,甚至不必是魂师。

自己也算其中一个。

他和左立鑫绕进胡同去看,砖头一直砌出四米多高,超过丰原号的房檐。

转了半个时辰却收获寥寥,郭晔不免有些沮丧。正犹豫要不要将昨晚的事说出来,左立鑫却道:“您那根铁条子,能不能再让老夫看一次?”

郭晔递了过去,老朝奉看的比之前还要仔细,又低头琢磨一番,道:“小店有一位主顾,是个土夫子,他身上几件器械和这东西有些像。”

经他这一说,郭晔也怀疑起来。要说起土夫子的家伙什,这铁钎还真有可能,可这城里又没有坟地,他们能刨什么?

“正好现在是饭顿,您若赏脸,我便约个局,把他也请来。”

“叨扰。”

据左立鑫的介绍,此人姓陈,名昊。对郭晔的身份,他只是隐晦地暗示两句,陈昊也没问什么,只是闷声干了一杯。

看了那铁钎,他便断定出自同行之手。土夫子在升棺发财时,这东西用作探墓和捞宝贝。

“这玩意我不用,但也见过几次。能做出这种事的人,这附近应该只有一个,肖大嘴。”

肖大嘴是东边来的野路子,会些武艺,早年在斗灵军里干过伍长,后来因劫掠一支商队被通缉,跑出来改行挖土。至于是否为魂师,便不为人知了。

左立鑫道:“那他眼光很准啊,丰原号的水深,不但可以销赃,还跟城外几伙绺子和骆驼队有来往。这肖大嘴弄得这么隐蔽,多半是黑吃黑。”

陈昊笑了:“你左老师的水难道就浅?”

左立鑫嘴里“嘁”一声,正了正头顶的帽子:

“我们当铺救穷人之急,乃是真正的积德行善。”

郭晔快听不下去了,忙问道:“做您这一行的,除了挖土,难道还会穿墙不成?”

“穿墙自然是不会的,但可以挖墙。”

他的态度似乎令陈昊挺满意,多讲了一些秘辛。

挖墙角,除了人事方面的小动作,本义还是盗贼的古老手艺,很多大贵族甚至皇家都专门养着这类人。

据说,密谍们进行绑架时便常用这手,挖起墙角如庖丁解牛,开出足够一人通过的洞,墙不塌,声不出,带着雨伞油布,是为遮光。往往自家老爷已经进了刑房,家丁护院们还和傻子一般。

类似的故事,郭晔通常只相信三成,在无数人口口相传下,早就不是原先的样子。但肖大嘴若真能做到这点,倒也称得上活学活用。

左立鑫不解:“可墙上没痕迹啊。”

“会挖墙,就肯定会砌墙。在这说不出个什么,你们带我过去。”

在丰原号后街的茅厕里,陈昊找到被拆过的墙。砖头都被码得严丝合缝,连破损都挑不出来,若不是砖缝里边的灰泥对不上,还真不好弄。

从这堵墙钻出去,便是与丰原号之间的狭窄空隙,后墙也有拆过的痕迹。陈昊将松动的砖头一点点抠出来,后面竟是块铁板,郭晔用手捅捅,很结实。

左立鑫咂舌道:“这丰原号防贼做的这么好?老夫过两日也得学一下。”

此路不通,地上又发现了新入口,想来是肖大嘴他们挖墙不成,便做回本行。地道另一头说巧不巧,也是丰原号的厕所,出口就在马桶边上。

陈昊捂着鼻子,大骂着从地洞里退出来:“这帮灰孙子,真他妈不是玩意!”

“祖师爷的手艺,居然拿来做这种事!”

郭晔画了张平面图,他在这方面虽然只是半吊子,也获得两人一致称赞。据陈昊估算,这些工程,白天自然是不可能做的,即便老手也得忙活三四个晚上。

他恨恨地捶了下墙壁——自己昨晚该出手的,即便事情已经发生了,至少能抓到贼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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