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忽见林子里唿哨一声,树丛分开,闯出个金刚来大汉,大剌剌站在众人面前。树林里影影绰绰,不知藏了多少长枪短剑,利刃强弓。

大汉身穿破旧棉甲,腰悬四尺朴刀,上面密密麻麻缠着布条。郭晔从马车里走出,瞧一眼他抱在胸前的双臂,以及绷紧的两腿,抬手阻止准备激发弩箭的杨策,似笑非笑道:

“西北军?哪个军团的麾下?”

“某家裴邵元,出自御明城!”

那军汉拍拍胸脯,看样子十分得意。

“戴浩门下一介逃卒而已,拿什么大?”杨岳礼大咤一声,呛得汉子脸上阵红阵白。

郭晔走上前,视线有意无意在他脸上烙印停留一阵,“也罢,看在你戍守明斗多年,按军中规矩,给你五个银魂币的价。”

他不再多言,车队里的人却一个个抽出兵刃。那军汉脸色大变,拱拱手道:“少郎君此话当真?”

他的发言引得车队中传出一阵哄笑,裴邵元咬着牙,面红耳赤,脚下却如生根般动也不动。

“你们尽管放手去做,这些钱,我还出得起。”郭晔说着便不知从哪掏出个布口袋,随手抛到他身前。

捡起布袋,朝里面瞅了一眼,忙不迭将袋子揣进腰里。月光下,裴邵元一张红脸几乎泛着金光,振声道:

“少郎君稍待,且验我虎翼营战力。”

话音未落,树林里便传出阵阵惨呼,百来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从里面惊惶钻出。不到十名军汉组成小小的锋矢阵,持刀衔尾追杀。

裴邵元解下布条,狂笑着迎将上去,手疾眼快,斜刺里搠倒一个。有几人发起狠,齐声呐喊,挥刀照定他面门削来。全仗着步伐巧妙,身子灵便,侧身让过刀子,随手扎透一张肚皮,只轻轻一剜,那人身子便软下来。

连杀两人,裴邵元动作不停,一脚踢开尸体,抽出武器,顺势反背又是一刀。终是鏖战过的气壮,溜边缝的胆虚,几个照面下来,身边就躺了数具死尸。

后有追杀,前有堵截,一小股盗匪慌不择路,竟朝车队方向冲来。伴随机簧绷响,每人胸口都贯入一根弩箭,惨叫着倒在地上,抽搐挣命。

裴邵元停住杀戮,下意识横刀在身前警戒,神色晦明不定,车队的强弩给他带来莫大压力。

“为什么停手?西北军按首级计算赏赐,我这次也学学你们。”

“某家受过的戏耍已经太多,您手下有这等神射手,哪里轮得到邵元效力?只求少郎君饶我们兄弟性命。”

看不清郭晔的表情,只见他摇摇头:

“没心情和你们耍笑,这几位都是我家中的父兄长辈,劳动他们我觉得过意不去。所以你可以放心大胆地赚取功劳,听说这里有盗匪几百来号,如果真能清理干净,我倒是也能出笔钱给你们安身立命,不至于沦落成贼。”

“西北军戍卫明斗山脉数千年,颇为不易,至于你们出于什么原因做了逃兵,我也没心思管,这些就当酬谢你们往日功绩。”

裴邵元惨笑一声,再度挥刀杀入战圈。

这几句,确实是郭晔的真心话。日月与斗罗大陆碰撞后,北部与天魂有河川相隔,南部则多出了明斗山脉。圣战中败给史莱克领导的斗罗联军后,明斗山脉的控制权基本归于星罗所属。

许氏一族携战争中获取的人望登上皇位,但戴家更是根深蒂固的大家族,已形成尾大不掉之势,二者只能达成某种程度上的平衡。自从戴浩接手西北军团,重新修筑了明斗防线,以固西部局势,护星罗半边国土同时作为西进或北上的基地。

十数年来,他率领军士且战且筑,将一座明斗山脉修得如铁桶金城,号称永不陷落的防线。许家伟任命戴浩为元帅,并授他相机之权,至此,白虎公爵便开始了戍边生涯。倚仗天险,每当日月军来袭,总会有耳目禀报,故每战有备。

大陆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和平,明斗一带更是堪称四战之地,所以郭晔对那里的士卒多少有些另眼看待。对他而言,这些已经为国家效过死力的人,偶尔照顾一下确实应该。

随着地上的尸体逐渐增多,血腥味令他也有些烦恶,扭头问旁边面色煞白的燕小六:“邢捕头他们以前怎么计价?”

小六别过头去:“我没有这样的经验,主要因为,平日除了些小痞子,真正穷凶极恶那些我们是打不过的。”

“少宗主,他们还没表示什么,从头到尾都是咱们在杀人,是不是……”

“我也不愿意,可没办法啊,”郭晔的表情同样落寞,“讲道理是没用的。总不能等到自己脑袋被砍下来,再指望斗灵的军队替我们复仇吧?”

“对这个镇子而言,无论逃兵、盗匪还是我们,都属于不速之客。如果三者能一同消失,他们才能恢复到从前的生活。这样是残忍了些,不过你以前好歹是个巡捕,还是把同情心放在平头百姓身上吧。”

“我倒是觉得这法子不错,”杨策也加入两人的讨论,“咱们总共才十几个人,虽说也能把他们杀退,总还要费一番手脚。少宗主重伤未愈,到时候混战起来,我自然是要全力护卫他的,你不会想让少主护着你吧?”

燕小六摇摇头,神情羞涩。

杨岳礼插言道:“刚才那下,其实老杨我也不想沾一身血,但这与在密林中遭遇魂兽是一个道理,气势上万万不能输,如果输了阵势,野狗都敢追着人咬。”

“况且咱们队伍里还有这么多大牲口,一旦惊了,收拾起来可能比杀人还费劲。”

军队就是暴力的代名词,至于对强者的畏惧,还是从战场带下来的本能。八年前,日月与星罗的边境冲突,最终酿成一次小型战争,西部军撕开日月的防线突入本土,随之而来的便是杀戮。

匪过入梳,军过如篦,官过如剃。杀戮的作用异常明显,这几年里,日月南部非常安静,少有军队袭扰,据称白虎亲卫每日从战场下来,需用温水浇淋才脱得盔胄。

铠甲生虮虱,万姓以死亡。白骨露於野,千里无鸡鸣。生民百遗一,念之断人肠。人们能从字里行间想象当时情景,不过与真正十室九空的境况还是无法比拟。

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世界,郭晔觉得自己的做法算情有可原,无论如何,他不想自己落入待宰羔羊的境地。

杨岳礼带着几人去收拾路面,他继续回去瞌睡。这些天除了进餐,大部分时间都在马车上度过,借金丝藤的少量治疗能力修复身体。

不知多少人在这个凄清的夜晚离开人世,偶尔还有喊杀声从远处传来。郭晔能闻到浓郁的腥气,这令他不太舒服,闭起眼睛,努力进入冥想状态,只惜效果不佳。

不见拿首级来领赏的人,直到天色大亮,御明城的逃兵也不见踪影。那些盘桓在镇子其他地方的强盗早已鸿飞冥冥,当火并开始的第一时间,他们便选择逃亡。

昨日遇见那位同乡提着沉重的麻袋,扔到车队众人面前,“几位好本事,惊得贼人望风而逃,这是那群杀才留给你们的。”

说着一脚踢开麻袋,里面滚出血淋淋几颗人头。

一块马蹄形的银子丢在那人脚下。

“我不管是谁杀的,少主的吩咐是,谁拿首级过来,赏赐便归谁。好了,告诉你们的人可以出来了,我们要走了。”

“你们究竟是什么人?”

“你不知道?”马车里传出郭晔的声音。

“不知道。”

“那太好了……”

杨岳礼吆喝一声,众人骑上马开始赶路。一行共十四人,离了龙门镇,过得两国界碑,取大路朝星罗腹地进发。

此时正值六七月天气,虽不见几日前的沙暴,只是酷热难当,一轮红日当头,不见半分云彩。见旁人两汗流通,郭晔也不好意思待在马车里,不顾杨岳礼劝阻,执意与众同行。

“少宗主和那人啰唣时,还以为您又起了招揽的心思,不过似乎是老杨我想岔了。”

郭晔眼中似有哀戚:“这些人已经很难信任自己的同类,最终的结局多半也是分崩离析后走向灭亡,咱家可没那么多精力调理他们,一个弄不好,反噬自身都有可能。”

“如果给出够高的价钱,作为一次性的死士也好。”

郭晔摇摇头,遗憾道:“小侄从来都不信任所谓的死士,都多少大事都坏在这一群人身上。如果真要做些不光明的活计,我宁可相信自己。”

“杨叔,我发现自己对死亡正逐渐变得淡然,您说,这算一种病吗?”

杨岳礼好奇地看他一眼,抬手摸摸郭晔的额头,在他不解的目光中道:

“醒醒,我的大少爷。您是咱们万物宗的少主,不是那闲杂人等的少主。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数,咱们能管好自己和家里人,就很不容易了。”

……

两三日后,行人渐少,路途又稀,放眼望去尽是山路。车队众人反倒心下踏实,比起在大路上遇到官军,他们更愿意与强盗们打几场匹配赛。

这些日子,星罗军,斗灵军与两国之间大小势力乱成一锅粥,不少浑水摸鱼之辈,借着骚乱趁火打劫。

龙门镇的遭遇,这些天同样经历过数次。打劫了几伙强盗,又从贼窟中捞出些人,强盗被讨厌麻烦的杨岳礼扔到山崖下边,至于财货就变成他们自己的。

以至于他曾严肃考虑明年要不要再来一次,如果强盗能像蘑菇一样长出来,每年接一次少主,不用多久给儿子说媳妇的钱都有了。

大陆上割裂的阶级造就一道特产,那便是强盗。但凡像样些的穷山恶水,几乎都有强人的窝点,只要这些人不以推翻领主老爷为目的,他们便会闭一只眼,和平的令人发指。

反观红石城,沈万四再有诸多不是,至少于剿匪一途,其他三家是挑不出毛病的。

走出二三百里,行的都是山僻小径,即便以郭、杨这等修为,也感疲累。车队现在的规模远胜来时,有十几辆马车骡车,以至于还雇了批脚夫。

贼赃好处置,人就有些麻烦。按理说斗罗大陆风气极为开放,贞洁一类的东西只会在极少数人身上见到,但这些人在强盗窝里还能挨下去,被解救后一个个寻死觅活的令人头痛。

现在没人说燕小六的不是,若是战阵拼杀,杨岳礼一只手能打他一百个,但要对付这些人,整支车队加一起都远远不如,毕竟是他的本行。

当跟随者不光是被解救的百姓,还有想要借道沾光的商贾时,小六出于巡捕的惯性思维,已经开始琢磨收保护费了。

行不多日,又见一座城池,只是有杆无旗,不知甚么名目。闹闹哄哄共百来人,打头的一行全副武装,这样子不像货队行商,倒像是来攻城的。

到了才知,此地唤作东原,隶属京畿,乃是星罗内郡。及至城郭,见两旁酒肆喧哗,米市热闹,街衢中行人拥拥簇簇,想来是过了纷乱地界。

杨岳礼与郭晔合计一番,既然车队一行人困马乏,干脆在这城里歇息半日,去去风尘也好。手头阔绰,心中便有底气,外城最好的客店里,最上等的院子被万物宗包了下来。

星罗的生产较日月逊色几分,科技更是远远不如,以至于享受的方式也略显单调。车队中基本都是成家立业之人,女人自然是不会找的,这一项排除后,众人也只有吩咐火家备桶烧汤,洗洗身上困乏。

半躺在浴桶里,全身都被热水裹住,疲劳仿佛飞到九霄云外,水汽与药香熏得整个人飘飘欲仙,说不出的惬意。

一旁架子上摆着各式点心与冰镇葡萄酿,杨策头颈处缠着浸了冷水的毛巾,小口抿着酸甜的酒浆。至于燕小六的目标非常明确,一直向吃食发起进攻。

杨岳礼趴在竹席上,正享受技师的揩背服务,厚实的背肌被擦得如煮熟的大虾,鼻孔里舒服地直哼哼。嘴里含一颗冰葡萄慢慢等着融化,看一眼在澡桶里漂死猪的儿子,神仙生活也不过如此。

唯一没有此等待遇的是郭晔本人,他腰间被宋驼子砍出的伤口尚未愈合,不好沾水,只得幽怨地瞧着众人泡澡,自己弄条手巾默默擦洗。

娘希匹,旧恨添新仇。

……

众人浴罢,更换了衣衫,三个年轻人结伴去街上耍子。郭晔本喜静不喜动,只是眼看别人享受对心灵造成一定伤害,想找别的乐子治愈一下。

东原名义上属星罗城管辖,却是完全的商业城市,许家伟的目光不投在此处,故无太多贵族干涉。但见六街三市,货资流通,万户千家,生意兴盛,酒楼歌馆,热闹繁华,果真是个好去处。

街面上人群挤挤挨挨,喧喧嚷嚷,虽不及史莱克宽广,却也别有一番风味。郭晔在人流里穿行,身后跟着帮闲,将本地风土一一介绍。

杨策好歹记得自己的职责,护在他身边不离左右,燕小六不知不觉间买了好大一包吃食,嘴巴就没停过,看样子非常忘我。铜币银币泼水般地洒出,对此等豪客,不论皇室贵胄还是乡下走卒,商人们总是欢迎的。

那几名闲汉也喜欢这位主顾,因为此等样人着实不多见,郭晔三人分东西时,都会给他们匀些。好不容易穿过条长街,路边有对挑担的夫妻守着独轮车,旁边站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,看样子是一家人。

“公子第一次来东原城,这老洪家的抻面乃本地一绝,不可不尝。”一名闲汉朝这三口人使个眼色,那妇人立刻放下担子蹲身行礼。

郭晔与杨策对视一眼,见对方未有反对之意,便给每人都要了一碗。至于燕小六,或许是馋了太久,这孩子对饭食从来没拒绝过。

夫妻俩面露喜色,丈夫抻面,妻子切糜,一旁的小子在碗中下葱花。无论吃进嘴里味道如何,光看那男人手中面条,时而如狂涛骇浪,时而似金蛇狂舞,确实有些门道。

一行人蹲在路边,每人手中着端碗抻面吸溜,看上去怪异了些,但土包子的享受有时才舒坦。另一个世界的暴发户形象是开洋车住洋楼,脖子上再栓条比狗绳还粗的金链子,强大的金钱气息令路人拳头蠢蠢欲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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